1978年,我曾在公社电影队当过一年多电影放映员。
那年月,人们的文化生活异常贫乏,看电影是乡间百姓消遣和娱乐的主要方式。当电影放映员,自然是个体面吃香的活儿。虽身份是农民,挣的是工分,但和驻点干部一样,能吃上村里的“派饭”。电影下乡时,我和同事推着独轮车,装上放映设备和行李,哼着小曲就出发了,一路欢歌笑语。全公社51个行政村,我们挨个村巡回演出,深受群众欢迎。个别村庄山高坡陡,路险难行,村里会派几个壮汉下山接应,帮助拉车。有时也会找两个女孩牵着毛驴驼运电影设备,专程接送。
当电影队来到村子后,村民们欢呼雀跃,奔走相告。大家虽无通讯工具,但一传十、十传百,消息像长了翅膀似地立即都家喻户晓了。有的白天搬出小板凳,放置在演出场地,早早占起了地场。那时候演的全是“露天电影”,放映地点一般在村部大院,有的在学校操场或生产队场园,每个村都有自己天然的露天影院。黑边白色银幕挂在树杈间或新竖的木杆上,银幕右侧悬挂着箱式喇叭。放映桌摆在距银幕正中约20米处,桌边再立起一根竹竿,拉好电线,挂上灯泡,准备工作就做好了。由于那时农村都没通电,我们带了一台小型汽油发电机自己发电。发电机一般置于建筑物拐角处,与放映机保持一定距离。
夜幕降临,银幕前人头攒动,劳作一天的人们按捺不住兴奋,从四面八方涌向放映场地。大家说着笑着闹着,在沸沸扬扬的嘈杂声中,眼巴巴地等待电影播放。电影桌两边位置最佳,坐得多是村里的头头脑脑或电影队的一些熟人。坐在最前面的,是些不带凳子的小毛孩,一般席地而坐,个别的下面垫块砖头和石块,叽叽喳喳,跑跑打打,闹个不停。中间坐的一般是中老年,他们交头接耳,不停地在议论什么。有的拿着烟斗在吸烟;有的上工回来顾不得在家吃饭,抓把地瓜干就奔到现场,边吃边等着演出。后面大部分是年轻人,男男女女,高高低低,有站有立,围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。有些迟到没占到好位置的,还会跑到银幕的反面看“背影”。待架起机器、试好镜头、开始放映时,大家才逐渐安静下来。
我放过的影片约有20来部。主要是国产片,以战争题材居多,如《侦察兵》、《地道战》、《小兵张嘎》、《铁道游击队》、《渡江侦察记》等 。也有外国译制片,但数量有限,如朝鲜故事片《卖花姑娘》、苏联故事片《列宁在1918》、南斯拉夫战争片《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》。另外,还有部分样板戏,如《海港》、《智取威虎山》、《奇袭白虎团》等。
故事片放映之前,通常要播一点幻灯片和新闻纪录片,进行时事或科教方面的宣传。幻灯片都是我们自制的。围绕夏收秋种、计划生育、好人好事等群众关心的热点问题,编排教育内容,用幻灯片形式呈现出来。幻灯片的制作比较费劲,需在一块块小玻璃片上涂上颜料,晾干后,再在上面刻写美术字和各种图案。播放幻灯片时,配有解说和音乐,颇具地方特色。群众称之为“土电影”。
那时候,每个村都有许多“电影迷”。当影片在本村放映后,影迷们觉得不过瘾,会结伴“跟场”到邻村。许多人没自行车都是步行,电影队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走,他们会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跟着看,乐此不疲,多者一部片子能看上五六遍。有时,为了看一场电影,跑个十里八里的路很平常。还有的影迷,打探到邻村有新电影时,会先去一睹为快,回村提前给亲友们透露片子内容,一副炫耀得意的样子……当然,也有情报不准、白跑一趟的时候,即便如此也无怨无悔,乐在其中。
放电影期间,有两件事至今记忆犹新。
盛夏时节,电影队排来部新片《孙悟空三打白骨精》。这部片子原来禁演,刚刚复出,大家都很期待。可县电影公司仅给了一个晚上的放映时间,第二天影片拷贝就要调走。为了充分利用时间,让更多群众看到这部电影,我们在公社驻地和村庄相对集中的片区设置了三处放映点,晚上在三个点之间接续演出。第三个放映点设在后泊村西侧靠近河边的荒滩上,当演完两场电影队赶到这里时,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。令人意外的是,密密麻麻的人群还一直坚守在那儿!听说,许多人吃罢晚饭就来到现场,候了大半夜,盼的就是能看上这部新片。有的带个雨布和凉席子,困了铺在地面打个盹儿,直熬到电影开演。放完电影,东方已露出鱼肚白,我们和这里的观众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!
隆冬的一个夜晚,我们在南小韩家村放映《英雄儿女》。开始时天气尚好,当片子放到一半时,天空突然涌起一片乌云,伴着凛冽的西北风,飘起了洋洋洒洒的雪花。见雪越下越大,我打算停机,待第二天再放映。村干部看出我的意思,走过来恳切地说:“这点雪算不了啥,大家正在兴头上,还是演完了吧。” 村干部这么一说,旁边几个老乡也随声附和:“是啊,我们能坚持。看半截子电影,回家也睡不安稳!”这时,不知是谁找来两把雨伞,麻利地撑在放映机上方。我望了望四周观众,竟没有一个离场的。寒风刺骨,冻得人直打哆嗦,大家咬牙坚持;漫天飞雪,扑灭不了大家看电影的热情,反倒成了一种浪漫的陪伴;雪花打落在镜头射出的光束上,银幕上叠加出花花搭搭的黑影,大家全然不顾,都静静地聚精会神地继续看着电影。受到大家的鼓舞,我打起精神,继续放映。电影结束后,看到场上的观众,个个都披上厚厚积雪,变成了洁白的雪人……
露天电影虽然条件简陋,比不上城里豪华的影院,但看起来却简单、便捷。作为“精神大餐”,乡亲们对露天电影充满了渴望和依恋。大家为能看上一场电影往往欣喜万分,激动不已,得到极大满足。他们的物质生活并不富裕,但内心却敞亮快活,满满的幸福感!
放电影的日子忙碌辛苦,但颇感充实。行走在乡间村落,我陶醉于山野的秀美和民风的淳厚。通过电影镜头,我和观众一起看到外面的世界,饱览了世间的风霜雪雨和美丑善恶,感知了人生的跌宕起伏和悲欢离合。
时光荏苒,星移斗转。如今,有了电视、电脑和手机,大众不出家门就可以看节目、赏大片了,曾经风光无限的露天电影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。我感叹于时代的变迁、社会的进步,但放电影的经历却一直不曾忘记,那朴实无华的乡村露天电影,带着岁月的印记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。